Tumi

我想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weibo:Tumi途弥

安清 | 《多一站》

《多一站》

文/tumi

*

我与他再见是在分手两年后一个寻常无奇周六的早上,在乘通往银座大厦的地铁里,我见着了他。

即使不是工作日,通往繁华地带的地铁中仍然人满为患。在地铁狭小的车厢里我被人潮挤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像一颗在罐子里的豆子,倒一倒就随着其他豆子一同前堆后积。

我伸手握着头顶的铁杆站定下来的时候,恰好感受到腿上碰着的温热触感,那是面前人的膝盖抵着了我的腿。我下意识想努力往后退将这隔着衣料的肢体接触分隔开,但才一抬眼就楞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了。

说实话,我在那之前并没有想过与他再见的场景。我跟他那时都太决绝,刚刚大学毕业年轻气盛,吵起架来争锋相对谁都不肯让谁。一直到分手的那一次,我与他吵得几乎要将咫尺之间夏日炽热的空气全部点燃。他当着我的面删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把我送的东西通通打包丢给我,我则一不做二不休,看也没看就把我攒钱花心思才送出的礼物们直接扔进垃圾桶,接着转头就走。

然后我与他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就像是从分手那天我转脸走开的那个地方开始,人生就此踏上了不同的分支道路,成了两条延伸出去、猜不透未来的线,在任何坐标的空间里都不会再有交集。他从我的世界里干脆地退出,我也在他的生命中全部消失,连再用一句我俩都会觉得有种不真切的连黏感。

他阖眼在睡着,看起来全然没有感受到膝盖上肢体小小的接触。我发现他戴上了眼镜,金丝边的镜架跟他的耳饰颜色一模一样。两年过去了,他耳朵上仍然带着那个菱形的金耳饰,看起来也似乎还是没有打耳洞。也许是还怕疼,也许是习惯了耳夹。

地铁平稳,他看起来睡得也安稳,耳垂上小小的菱形动也不动一下,却在灯下渡出熠熠的光。我借着车厢顶上的白炽灯看他,他与两年前比起来没什么差别,嘴角那颗痣仍在那儿,白发带打成结扎起来的一股马尾也依旧随意的垂落在胸前。大约因为不是工作日不用去公司,他身上穿的是很休闲的衣服,柔软的红围巾松松的颈脖上绕了两圈,流苏自然地垂坠下来。

我说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这样仔细看他,也许是想对比出两年前与现在的不同,借此来窥探分开后的时间里在他身上发生的我所不知道的事。

这地铁里暖气开得似乎有点高,人流又拥挤,我呼吸的时候进入肺腔的都是被烘烤加热过的二次空气。几个女学生在我旁边热切地小声讨论当季化妆品,即使有所克制,但叽叽喳喳又笑又闹的声音仍然清晰地传入我耳里。

换成平常我大概老早就会烦躁地频频去看地铁上的到站提示,想早点下车摆脱这个要把我盐渍成沙丁鱼罐头里瞪着眼死不瞑目一员的地方。可是现在我没有,我在看他。

从以前就觉得他阖上眼睡着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乖巧,像是收起了爪子的猫,蜷缩成一团圈起来睡,不会对着人露出尖牙与利爪,也不会生起气来就竖眼立胡地与人对视,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但其实不只是睡着的时候,其他的时候他也像只猫,且是只驯养不完全的猫。仅有极少数的时候会安顺躺着露出肚皮任我揉。

我大约是该庆幸这次再见时他是睡着的,因为这样我才能这样毫无拘束地看向他。但他却不会知道这次再见,我仍然是他生命中的除名者,这地铁上所有的一切都是这场单方面相遇里我一个人的独幕剧。

当初炽热稠粘的感情似乎永远伴随着争执,越爱就越苛刻,他怨我不懂他心里那些扭来绞去想的弯弯绕,我怪他顾着自己的时候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在学会放下自己的尖刺之前,在成为能够包容身边人的大人之前,我便与他相遇,深爱着彼此却又伤害着彼此。我之后想起,只觉得分手那次激烈的争吵是迟早会来的,那是性格使然,谁都不肯退让,所以埋在了我与他之间的炸弹。

地铁循环播放了两次下一站就到银座大楼的提示语音,我攥着铁杆的手似乎出了些汗,变得有些滑溜溜地抓不紧东西。我知道再有半分钟我就可以离开这个车厢了,但在这时我却突然升起了有些奇妙的犹豫。

地铁门打开的时候一股新鲜冰凉的空气灌了进来,人潮涌动争先恐后地由门而出,我理所应当随着人流奋力往外挤,但是我的腿却没有迈动一步。腿上他膝盖带来的温热触感仍在,出于难以阐明的原因我这时不愿意就这么放开。我深深吸了口气,居然在这热得让人烦闷的暖气中定下了心。 适才松开了铁杆的、汗津津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我再次紧紧攒住了头顶的铁杆。

我做了决定,我不下车了。

地铁门关上了,新的人潮涌动着在车厢里紧密地排布,嘈杂喧闹的情状与刚刚一般无二。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而我却放弃了我的终点继续站在了原地,像个傻子一样等待着地铁继续行进,开到我并不该去的远方。只为了一点对方不知、连因缘际会都说不上就产生了的温暖。

我借着光看他,他仍然闭着眼,睫毛也不动一下,似乎并没有被身边环境影响。我开始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只为了他这么自己也不知地抵着我的腿的热感,还是为了更多的东西?我想要他醒来吗、想要同他再说一说话,再抱一抱他,甚至同他复合吗?

我这么问着自己的时候,眼睛看着他安稳的睡脸,有细碎的额发在他脸侧捣乱似地晃来晃去,掩住他细细的眉毛。我这么看着,突然便觉得不用再问了,也许我一时半刻并不能准确剖析出心底最深切的渴望,但此时此刻,我只是想看看他的脸,这张睡着的时候柔软、安静,我许久没见过的脸。

我做好了打算,只要他要醒我便转身离开下车,结束这场听起来一厢情愿得可笑的独幕剧。有些面不见比见的好,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的好,如果他睁眼醒来,我要面对的就不只是自己的私心和无谓的留恋。我没想过、也想不出该怎样与他面对面,也许会有打招呼寒暄,也许他见也不愿再见我,会径直站起离开。

我猜不出是哪种,且我也不太想猜。

地铁与公车的不同在于,除了极少数的意外情况,地铁永远不会堵车。一站到了开门然后关门,继续行驶,很快又是下一站。人流来来往往,没有人在意身边的人是谁,大多数都低着头捧着手机,在车厢的果核里入眼的只有自己手机屏幕的光点。而我在这狭隘的世界里,能看见的也只剩下他和我自己。

我脑中突然想起还在一起的时候的一个冬日夜晚,我跟他一起坐地铁回家,两个人挤着坐在座位上,他抱着刚买来的红豆汤暖手,然后在地铁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里真的睡了过去,头靠在我肩膀上。我一开始不困,甚至还能刷刷手机,但是耳边听着他匀称的呼吸声,居然很快也觉得疲惫。距离到租房的那站还有十几个站,我索性闭上眼假寐。

再过了几个站,他似乎醒了,然后从我肩上爬起来,我仍然闭着眼休息,一动也不动。然后,在洋溢着暖气的空中,我感受到了一点冰凉。他的体温一向比我低,手也好、脸也好、嘴唇也好,都是这样。冰凉又柔软的唇瓣在我的侧脸上一触即止,快得叫我几乎要认为是错觉。

可我那一刻睁开眼时,看到了他突然慌乱别来的脸和脸颊上不正常的红。于是我便肯定了那个吻。我那时是怎么做的,好像我调侃着叫了他名字,然后他便扯着围巾一路没再理我。现在想起来我那时是应该再说些什么的,但是我没有。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清晰地想起了这件事,我以为我已经把这些东西都忘记了。但是在看着他的时候,我又发现自己其实全部都记得,零落的、细碎的回忆像是破碎的镜片,被我从长廊里拾起时,每一片上都有他。

我就这么又多坐了十七站,一直坐到了地铁再往下便没有路线换乘的那一站,我知道不能再坐下去,也不能再演下去了。于是我终于彻底松开了手,转身准备下地铁,结束这场没有观众的、不为人知的独幕剧。

我下车了,转头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是遥遥的隔了门与窗,隔了新上去的人群看见的。他仍然闭着眼在睡,红色的围巾颜色很鲜艳,金耳坠在耳垂下熠熠发光。

于是独幕剧也落幕了,而山南海北,终此一生,大概就这样了。

*

再后来有一次,小侄女来我家做客时,抱了平板在沙发上看视频。我为她倒了果汁,递给她的时候无意间窥视了一眼屏幕,然后我见着了一个熟悉的、我以为此后不会再有机会见到的人。我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在屏幕上再见他,一时错愕便愣着了。

小侄女误以为我有兴趣,便热情地把耳机分我一半,叫我坐下来一起看看她喜欢的作家的访谈。我不知是震惊多一些,还是好奇多一些,但我真的就这么坐了下来,然后带上了那半边耳机。

屏幕里恰恰好放到年轻的女记者问他,加州君,这辈子有没有做过什么傻事。

他似乎有些困扰,用指甲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笑着说,那真的太多了数不过来了。女记者也笑了,让他拣个印象比较深的说。

他沉默着想了一想,接着开口说,有一次我要去银座,可为了一个人,我在地铁里装睡没下车,最后过了半夜才回家。

女记者惊讶得捂住了嘴,忍不住又问他,即使是过了站,怎么会折腾到半夜才到家。

他笑了,然后说:

因为我多坐了十八个站。

*

加州清光看着地铁门打开,然后人群争相往外涌去。他知道很快又会有新的人涌入地铁把车厢填满,而他百无聊赖,只是看着这个反复的过程。

直到一抹记忆中的蓝色在车门口出现,他整个人便愣住了。他错眼间看着那个人被人潮涌动挤着前行,距离这里越来越近,立刻就会看见自己。心底不知为何地涌起如潮水般的慌乱无措,他咽了咽口水,接着阖上了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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